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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天達怪人

　去年深秋里，我應朋友之邀，回故鄉山東高密參加天達藥業公司的開業典禮。
　　天達藥業公司座落在高密城南的科技園內，這里視野開闊、空氣清新，白色的辦公樓和生產車間在碧藍的晴空下像畫冊上常見的度假別墅一樣精巧雅致。辦公樓與廠房四周，是鵝黃色的鮮嫩草坪，沒有喧囂，沒有灰塵，沒有標語，沒有口號，靜悄悄的，鳥兒蹲在白色的鐵籬笆圍墻上啄理羽毛，遠處傳來農夫們悠長的歌唱。很難想象這里是個生產藥品的地方，這里多么像一個修身養性的地方。這地方十個月前還是一片莊稼地，十個月后竟成了這樣子，大家都說是奇跡。這奇跡的創造者，竟是我那位瘦如猿猴的朋友張世家。他站在天達樓前的麥克風旁，西裝革履，依然弓著那永遠伸不直的腰，揮舞著雙臂，像即將騰飛的大鳥。來自四面八方的名流賢達和當地的領導嘴角掛著微笑看著這個用豐富多彩的形體動作渲染著他的演說氣氛的天達藥業的董事長，聽著他的高亢銳利的、連珠炮般的話語。盡管鄉音濃重，他的話讓外地人聽得很吃力，但他的魅力還是牢牢地抓住了聽眾。這樣一個瘦人，這樣兩只精光四射的眼睛，這樣憨樸的與他的精怪的外貌極不相稱的微笑，這樣一笑便齜出的被含氟水毀壞了的牙齒，那樣的超前的、大膽得幾近狂妄的思想，這樣的董事長，他身后簇擁著的來自天南海北的、畢業于名牌大學的三十多名碩士、學士們，為什么甘愿“臣服”我的這個土包子朋友，離開了各自并不差的單位，扔掉了鐵飯碗，到這片剛剛收割了小麥的莊稼地里來創業，這是個謎，也不是謎。用張世家的話說就是：“主要是‘臭味相投’，我張世家，就是要世界為家，站在家門口，胸懷全世界。我是一個不安分的人，四面八方來天達的人，也都是不安分的。‘士為知己者死’，中國的知識分子，最富于事業心和犧牲精神。他們要的是信任，要的是真正為他們提供一塊報國的舞臺。我們天達，就是這樣一塊舞臺。天達，決不是哪一個人的天達，也不是一幫人的天達，誰有本事就是誰的，最終它是屬于社會的、屬于國家的、屬于人類的。”
　　從開業典禮到現在，又僅僅過去了十個月的時間，天達藥業已派出二十一路“諸侯”，在二十一個省、三十五城市建起了天達營銷部，迅速打開了產品銷路，刮開了一股洶涌的天達旋風，他們的獲得國家級新產品稱號的“天達蓋福潤膠囊”進入了數千家大中醫院，并給成千上萬的更年期患者帶來了福音。坐在張世家清風習習的辦公室里，我翻閱著數百封來信，有患者本人寫的，有患者家屬寫的，都對‘天達蓋福潤膠囊’的神奇療效高度贊揚。
　　他坐在他的高大的真皮老板椅上，揮舞著枯瘦的胳膊，滔滔不絕地對我說話。他的利嘴我是早就知道的。當年他在人民公社當報道員時就以損人刻薄著稱。但現在這張嘴里噴出來的已不是那些令人噴飯的俏皮話，而是一套套的理論，‘張氏理論’。他說諸多鄉鎮企業之所以路越走越窄，主要就是在人才問題上葉公好龍，最終搞成家天下。他說這個莊、哪個關，不如一個名牌，市場經濟，要看真貨色，‘人大代表’、‘勞動模范’等等稱號不能當成商品進入市場流通。他說真正的企業家是一條饑餓的狼，眼里放射著藍色的光，盯著瞬息萬變的市場。他求賢若渴、愛才如命。他‘吃著碗里的盯著碗外的’。他說‘錢是王八蛋，沒錢玩不轉，但賺錢不是目的。’他說‘天達最高目標是造福人類，為國爭光’……
　　‘士別三日便當刮目相看’，吳下阿蒙讀書長進，令魯子敬大吃一驚。張世家廣交文藝界、新聞界、法律界朋友，購書千冊，刻了一方‘讀書養人’的圖章，見書就蓋，蓋罷就讀，就像孫猴子闖進蟠桃會，胡吃海塞，果然把他養肥了。張口胡雪巖、閉口曾國藩，戲說羅斯福，生吞凱恩思，醉心昆德拉，熟諳福克納……他的真正的愛好還是文學藝術，他說總有一天他要成立一個影視公司，拍出幾部好電影。我說你就是一個好演員。他真的差一點就當了演員。1987年，現在正在云南拍巨片《蘭陵王》的胡雪樺，那時還是個剛從軍藝畢業的小青年，他跑到高密，要把我的成名作《透明的紅蘿卜》拍成電視劇，張世家當時是一家鄉鎮企業的政工科長，受我的委托，他負責接待胡雪樺，胡雪樺迷上了張世家，力勸他扮演劇中人物劉太陽，小胡說老張你根本不用化裝，你天生是一個喜劇演員。但這個機會張世家錯過了。1988年山東大學和山東師范大學在高密舉行了“莫言創作研討會”，張世家上去發言，我相信外地的入會者多半聽不懂他的話，但所有的人都笑了。幾分鐘前，山東衛視臺現場直播一個文藝晚會，張世家做為贊助方的代表弓著腰講了三分鐘的話，我看到現場的觀眾都笑了。這老兄是一個潛在的“丑星”。
　　我與張世家是喝同一條河的水長大的，他的村子離我的村子六里路。他們村的學生要到我們村讀書。我們村的頑童經常發動對外村小學生的襲擊，躲在樹叢里，用磚頭、坷垃、裝滿了土的葵花桿、荷葉包著的牛糞，對著他們胡亂投擲，也不管是否命中，便呼哨逃竄。張世家是否遭遇過襲擊我記不清了。我們相識并成為互不服氣的朋友是1973年，我們都成了青年的時候。我依靠著在棉花加工廠當會計的叔父，他依靠著在公社衛生院當司藥的父親，我們一起進了棉花加工廠做臨時工。每天一元三角錢，交生產隊一半，每月可余十幾元錢，這在當時，是了不起的一個數目。我叔叔是這個廠的主管會計，安排我做了司磅員，活兒輕松，是美差，令很多臨時工眼紅，我相信張世家心里也不會痛快，他被分配到車間，抬大簍子，是廠里最重最苦的活。棉花看起來輕飄飄的，實則很重，一簍子棉花，有二百多斤重，兩個人抬起來，后邊的看不見路，前邊的邁不開步。從棉花垛到車間，足有半里路，兩個人要抬著簍子小跑，才能供給車間里的十幾臺皮輥軋花機。這活兒的艱苦，沒干過的很難體會。我替別人抬過一個班，下班時連腿都感覺不到了。前幾年我寫了一個中篇小說《白棉花》，主人公就是兩個抬大簍子的，其中的一個，很有些張世家的影子。他看了這個小說，嘻嘻地傻笑，說哪里是小說，活活是一篇報告文學嘛!張世家他們為了每天一元三角錢，抬著二百多斤重的大簍子，一邊奔跑一邊歌唱，人真是沒有受不了的罪，現在回想起來，那是非人受的苦役，但張世家卻不覺得。車間里有很多連眼睫毛上都沾著花絨的姑娘，真正的“毛毛眼”，張世家還愛上了其中一個，這也許是他不停腳地奔跑八小時不覺累的原因吧。那個姑娘顴骨很高，雙腮紅樸樸的，像永遠地涂著姻脂，眼睛似乎很大，睫毛也好像很長，走起路來總是輕飄飄的，隨時要升空似的。我有一天發現張世家把一個紙團塞到那姑娘手里，于是我知道他和她戀愛了。當時我心里可是酸溜溜的，并不是我愛那高顴骨的姑娘。可能是嫉妒吧，就像張世家對我當上司磅員一樣。他的戀愛被廠里點了名，很狼狽。有一天他在我前邊走，肯定是故意地從口袋里掉出一張紙，我撿起來一看，不是情書，而是抄錄了魯迅一段話，大概是說最大的蔑視是把眼睛翻上去，做白眼，根本不理睬。我感到很狼狽。后來，因為那姑娘是吃商品糧的，而張世家跟我一樣是農業戶口——這在當時是一道天塹——他的戀愛便以失敗告了終。
　　后來，廠里搞“批林批孔”，我和張世家又摽上了勁。其實都是抄報紙拿到會上去念，誰能念得抑揚頓挫、慷慨激昂，誰就能得到一片掌聲。我和張世家得到的掌聲最多。張世家嗓門大，我的嗓門低但結尾選擇的詩句好，什么‘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啦，廠里公認我跟張世家是“兩大秀才”。但張世家并不服氣，有一天他揭穿了我虛報學歷的老底，他說：“我很佩服你，但你不是初中畢業，你小學都沒畢業。”我的臉紅了。
　　入廠時的張世家腰還是直的，他的腰是被大簍子壓彎了吧?他與那個高顴骨姑娘戀愛時，穿了一條用尿素化肥袋子染黑后縫成的時髦褲子，還不知從那里弄了一塊老掉牙的“小鐵牛”懷表掛在腰帶上，好神氣呵！
　　往事如煙，我們坐在天達的大樓里回憶著棉花加工廠的日子，感到生活就像夢一樣。

　　　　　　　　　　　　　　　　　　（原載《青年思想家》199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