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守森
久已無夢,不意今夜夢見了故鄉(xiāng)的摯友,我親愛的兄長——原山東天達藥業(yè)董事長張世家:在鄉(xiāng)間公路上,與幾位朋友徒步前行,世家迎面而來,著短袖黑褂,開懷袒胸,一邊蹬著自行車一邊哼唱著什么,一派他自己生前常說的"我原本就一無所有,大不了還是一無所有"的瀟灑曠達之狀。自世家兄去世之后,我這是第一次與其夢中相見,醒來甚覺惆悵。忽悟及又是春天了,歲月匆匆,茫然不覺間,我的世家兄去世已近三年了。
三年前的4月16日,一大早,是世家的司機楊師傅打電話告訴我噩耗的,我當時的第一反應(yīng)是:高密,我靈魂的天空,崩塌了一角。日后回到高密時,再也見不到莫言在他的報告文學《高密之光》里形容的"瘦如猿猴,一雙銳利的眼睛深深嵌在眼窩里,嘴里兩排漆黑的被含氟水毒害了的牙齒,能說能寫能喝酒能吸煙邋遢不洗衣服有濟公風度挺可愛的"我的世家兄了;再也聽不到他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談吐了;再也聽不到他眉飛色舞地談?wù)撍?天達2116"了。
那天下午,自與賀立華兄及陳福雷返高密與世家遺體告別歸濟之后,好長時間,心情一直深陷悲戚之中,心緒仍不時飛向高密,但又極力回避大腦中出現(xiàn)"高密"這個字眼。近三年來,世家的音容笑貌,亦仍不時浮現(xiàn)在眼前。
我與世家是在1986年相識的。那年秋天,山東大學的賀立華兄約我共同籌劃在高密舉辦莫言作品討論會。我的另一位朋友,時在濰坊市農(nóng)委工作的張文明兄告訴我,此事必須找高密的張世家。張世家與莫言,是鄰村好友,又是一起在棉花加工廠干過臨時工的工友,肯定會全力以助。文明兄還向我透露,世家雖無職無權(quán),但神通廣大,有主意,有辦法。于是,文明兄陪我先見了世家。
對于世家,雖早聞大名,初次見面,感覺果然不凡:目光炯炯,快人快語,干瘦如柴的身體中散射著剛毅,桀驁不馴的目光中充溢著睿智。在世家兄的運籌帷幄下,在時任高密市委宣傳部長的孫惠斌先生的全力支持與精心統(tǒng)籌下,莫言作品討論會得以在金秋時節(jié)的高密成功舉辦。此后,遂與世家兄成了好友。每逢回到高密,一打電話,世家就會說:等一會,我五分鐘就到車站。果然,不到五分鐘,他就出現(xiàn)在我面前了。
世家是個有夢想的人,敢想敢干的人。曾經(jīng)做過多年人民公社黨委"秘書"的"秘書"兼"土記者"的他,原本是可以憑自己的生花妙筆成為吃"國庫糧"的國家干員的,但這不符合他的性格。他多次跟我說過,早就從內(nèi)心里厭恨為了謀生不得不寫一些"馬屁文章",終于尋一個機會,毅然棄筆下海。
想不到,不過幾年時間,世家就從高密發(fā)達集團采暖設(shè)備廠的辦公室主任一氣干到了集團副董事長的高位。在別人看來,這夠輝煌的了,但世家仍不滿足,他打定主意,要創(chuàng)建自己的企業(yè)王國。
又是不過短短幾年時間,在高密大地上,一家企業(yè)崛起了,這就是張世家一手創(chuàng)辦的連續(xù)多年成為高密納稅大戶、名列山東省十大高新技術(shù)企業(yè)之一的"山東天達藥業(yè)"。雖系"藥業(yè)",但目光超人的世家搞出的拳頭產(chǎn)品是與山東大學生命科學院合作開發(fā)的國家"863"計劃成果——由世家自己命名為"天達2116"的農(nóng)作物抗病增產(chǎn)劑。按世家的解釋,"2116"含義是:要解決21世紀中國16億人的吃飯問題,可見世家的宏圖大志與勃勃雄心。
世家是個精神強人。他早就患有肺病,常常咳嗽不止,不時發(fā)燒住院。一位看過他肺部x光片的醫(yī)生曾經(jīng)斷言:這個人早就不在人世了。但從來沒見他哀傷悲嘆過,且仍嗜煙如命,豪情揮灑。每次見他,都是口若懸河、談笑風生,不是天下大事,就是中國未來,就是關(guān)于他的"天達2116"。在企業(yè)經(jīng)營之路上,他雖也屢遭挫折,但很少見他沮喪,他常常掛在口頭的一句名言就是:"我原本就一無所有,大不了還是一無所有。"我想,正是這種人生信念,支撐著他的病軀,鑄就了他敢作敢為、無所顧忌、不屈不撓、笑傲江湖的人格風范。
世家雖然成了著名企業(yè)家,但他常常戲稱自己乃"半個文人,半個土匪"。朋友們自然清楚,世家骨子里乃是承襲了中華民族偉大人格風范的真正的文人,正如莫言在悼念世家的挽聯(lián)中寫及的:"身在商海心系文壇吾兄到底是書生"。他雖然身在企業(yè),而心中則一直守護著一片文化的凈土。他厭惡世俗,放蕩不羈,憂患現(xiàn)實,關(guān)心民族的未來與祖國的命運,繼承的正是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可貴品質(zhì)。他為自己企業(yè)制定的管理理念是:"儒家的誠信,道家的大度,法家的嚴明",綜合吸取的正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他曾慷慨出資支持山東省青年社會科學工作者協(xié)會的學術(shù)會刊《青年思想家》,并特別交代:不以任何名義出現(xiàn)在刊物上。他深諳藝術(shù)與實業(yè)之道的區(qū)別,曾對老朋友莫言說:"我搞企業(yè),必須走出高粱地;你寫小說,必須回到高粱地。"他多次興致勃勃地跟我談過,要選一個地方,蓋幾間草房,專供文朋詩友們談書論藝,一派魏晉情懷。
最后一次見到世家,是在2009年秋天"莫言文學館"的開館儀式上。就在那次見面時,他告訴我,已決定將他買下的莫言在城里住過的那座宅院捐贈給高密莫言研究會,以作為莫言研究的活動場所,并約我前去察看了一番,議了議如何設(shè)計布局。我最后一次聽到世家的聲音,是在聞知他住院之后。電話中,聽出來他已十分虛弱,但語氣中仍不乏鎮(zhèn)靜與剛毅:"問題不大了,這次是重一點,有點擔心弟兄們再也見不著面了呢。"當時雖不無擔心與哀傷,但又堅信他會以堅強的生命力,仍像前幾次一樣隨著春暖花開而康復。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竟是世家兄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了。他沒能挺過2010年的春天。也許,他太留戀春天了,他是由春天的溫煦和風與燦爛陽光陪伴著,駕鶴遠走高飛了。
去年春節(jié)期間,回到故鄉(xiāng),看到高密大地的一切,想到再也見不到的我的世家兄時,悲情難抑,遂于大年初一下午,由世家在高密的摯友王玉清兄陪同,來到了世家的鄉(xiāng)間墓地。當看到那座陰陽兩隔的墳堆時,當玉清兄點上一支香煙,哽咽著念叨"世家,睡醒了沒?楊守森代表賀立華他們看你來了"時,我再也無法自控,淚如雨下,長跪不起。
直到在回縣城的路上,才稍有平息。我想到的是:生命的價值與長短無關(guān),世家雖在人間僅僅度過了56個春秋,但他活出了生命的價值與意義,活出了人生的燦爛與輝煌。雖然,他還有許多夢想沒有實現(xiàn),但他不只留下了一個有著美好前景的天達,更在人生追求方面為我們留下了一筆無價的精神財富。我知道,世家兄已化為紅高粱大地的精靈,會永遠眷顧在家鄉(xiāng)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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